和睦澗村正在大力推廣智慧農業。 受訪者供圖 “賣空氣”,本質上就是碳交易。現階段的碳交易普遍規模不大、金額偏低,主要還是以試點和示范為主,有的地方甚至在完成了所謂首筆交易后便沒了下文。業內專家指出,當前,碳匯資產開發方法學不足、開發成本較高、交易尚不成熟等問題,限制了農林領域碳交易的快速發展。“賣空氣”并非易事,從長遠看,應盡快盤活農村碳匯資源,完善相關交易機制,避免更多項目落入“盆景式尷尬”
什么是農業碳匯?農業碳匯,指通過改善農業管理、改變土地利用方式、育種技術創新、植樹造林等方式,吸收二氧化碳的過程、活動或機制。“簡單來說,就是把碳存起來,就像把錢存進銀行。比方說,我們通過施用生物質炭培育有機水稻,把二氧化碳當量存進田地里,不排放出來”
對高淳來說,想要避免“一票而終”,農業碳匯的開發只是個起點。從現有的生物質水稻種植延伸開去,有待探索的項目很多。比如,未來隨著更多秸稈利用和生物質炭項目落地,可以進一步開發利用農作物秸稈綜合循環利用碳匯;同樣的,在有機水稻種植和土壤修復等嘗試過程中,也蘊藏水土保持碳匯交易的開發前景
長三角農村正興起“賣空氣”的熱潮。
“賣空氣”,本質上就是碳交易。前不久,南京市高淳區舉辦了一場碳匯有償競拍活動。最終,紅寶麗集團以75元每噸的均價成功拍得高淳區東壩街道淳和水稻專業合作社標值13家教場地0.67噸碳減排量,總價9800.25元。這是江蘇省首單農業碳匯交易。
更早一些,湖州安吉聚會從2021年起開展竹林碳匯收儲交易試點。次年6月,安吉“兩山銀行”與國網湖州供電公司簽署林業碳匯交易合同,將2000噸碳匯賣出了14.7萬元。從2022年開始,杭州淳安已先后達成8筆林業碳匯交易,賣出了1649噸碳減排指標。此外,湖州德清、麗水松陽等地還曾有過濕地碳匯、茶園碳匯等多種形式的碳交易嘗試。
雖然探路者眾多,但現階段的碳交易普遍規模不大、金額偏低,主要還是以試點和示范為主,有的地方甚至在完成了所謂首筆交易后便沒了下文。業內專家指出,當前,碳匯資產開發方法學不足、開發成本較高、交易尚不成熟等問題,限制了農林領域碳交易的快速發展。“賣空氣”并非易事,從長遠看,應盡快盤活農村碳匯資源,完善相關交易機制,避免更多項目落入“盆景式尷尬”。
生物質炭從哪里來
有專家指點記者,想要更深入了解農業碳匯,不妨去高淳和睦澗村看看。
走進和睦澗村,眼下不是水稻季節,田間地頭里,唱主角的是金燦燦的油菜花和綠油油的小麥。乍一看,似乎和尋常村子并小樹屋無二致。再靠近些,能看到田邊立著的標牌,清楚地介紹了有機水稻固碳減排項目的背景、目標和研究內容。
去年7月,該項目正式啟動,南京農業大學、南京國環有機產品認證中心有限公司等聯合組建團隊,在和睦澗村的500畝水稻田內進行試點和技術攻關。試點的主要內容是施用生物質炭,以生態方式種植“零碳水稻”。同時,通過構建有機水稻固碳減排關鍵技術體系,編制完成《生物質炭土壤應用減排增匯項目方法學》,核算減排溫室氣體130.67噸。前不久,這筆減排量經過核算驗證后成為農業碳匯,再通過競拍交易,為和睦澗村帶來了近萬元的額外收益。
什么是農業碳匯?農業碳匯,指通過改善農業管理、改變土地利用方式、育種技術創新、植樹造林等方式,1對1教學吸收二氧化碳的過程、活動或機制。“簡單來說,就是把碳存起來,就像把錢存進銀行。比方說,我們通過施用生物質炭培育有機水稻,把二氧化碳當量存進田地里,不排放出來。”談到碳匯,和睦澗村黨總支書記、淳和水稻專業合作社理事長魏統田打了個比方。
不過,不是所有的水稻田都能賣碳匯,有機稻田是“基本門檻”。在這方面,和睦澗村有先天優勢。早在2008年,村里就在魏統田的帶領下組建淳和水稻專業合作社并開展有機水稻的種植,近年來正大力推廣智慧農業,再加上和睦澗村有機大米連續十多年通過有機產品認證,在數據方面可以完整溯源。這些年,和睦澗村的水稻種植面積從300畝擴大到3232畝,當地不僅種植經驗豐富,且土地產權清晰,都歸合作社集體所有。此外,村里此次項目被納入當地農業綜合改革試點項目,有專項資金支持,也解決了很多后顧之憂。
那什么是生物質炭?“其實就是換了一種肥料,把原來的有機肥換成了現在的生物質炭,其他流程幾乎沒有區別。”魏統田又用了一個通俗易懂的說法。南京國環有機產品認證中心農產品碳認證負責人郭汝清進一步解釋,“秸稈不再直接還田,而是通過高溫碳化后,以生物質炭的形式施用到水稻田里,這樣不僅能減少溫室氣體排放,還可以改良土壤。”經過一年多的比較研究,這塊“試驗田”的土壤固碳量平均增加89%,稻田溫室氣體直接排放平均減少16%,凈排放量平均減少51%,稻田病蟲害發生率平均下降15%。
在魏統田看來,當前的碳匯收入“共享空間微不足道”,他更看重項目的長遠效益。農民一向最熟悉土地,此前,經過長期耕種,村里很多田地的土壤肥力消耗過大,有機水稻種植一度面臨挑戰。試點項目開展后,魏統田發現,土壤肥力增加,有機稻田難得實現了增產;病蟲害減少,連帶著生產成本有所下降。“一增一降下來,我們平均每畝的效益能增加大約180元。而且稻米口感更好,香度也有提升,品質更好了。”魏統田說。更重要的是,通過碳匯這個“新噱頭”,有機稻米品牌有新故事可講,影響力水漲船高。去年,合作社銷售額增長了100多萬元。
但魏統田也有新煩惱。既然嘗到了碳匯的甜頭,魏統田自然想繼續推廣。按他的設想,生物質炭的種植方法可以從原先試點的500畝田進一步推廣到全村3000多畝有機稻田里,擴大生產。問題隨之而來——生物質炭從哪里來?
高淳本地沒有生物質炭的生產,如果去外面購買,算上運輸成本,相對原先有機肥的成本必然大幅增加。之前試點時期,有項目資金和技術團隊的支持,又是示范項目,投入尚可不計較成本。如今所有費用分攤到了村集體頭上,真金白銀地花出去,魏統田有點舍不得。魏統田也盤算過,生物質炭主要來自秸稈,村里每年秸稈那么多,是不是可以自己生產?如此一來,既解決了材料來源,降低生產成本,從長遠看,還能延長產業鏈。只不過,其中的技術難題,并不是只靠村里現有人員就能攻克的。
“我們開發農業碳匯,肯定是想持續地做下去,而不是只干一票。”高淳區發改委資環科業務負責人馬敏表示,生物質炭的生產是當下關注的重點,也是解決試驗田規模化問題的一把鑰匙。他們計劃接下去著重考察生物質炭的相關生產企業,同時拜訪各大高校和研究院所,尋求解決方案。
清明節假期前的最后一天,馬敏剛跟魏統田碰過頭,雙方商量了落實本地生物質炭生產的方案。接下來,魏統田打算奔赴各地考察學習,希望實現秸稈利用項目實際落地。
“首筆”后往往沒了下文
“不是只干一票。”馬敏的這句話讓記者想起,近年來,記者在長三角采訪,常能聽到各地開展碳交易的消息。不過,很多“首筆”“首次”之后,往往沒了下文,“只干一票”,讓人頗感遺憾。
比如,浙江某地兩年前曾簽下首筆濕地碳匯收儲合約,此后就再無音訊;去年,浙江某山區縣成交一筆茶園碳匯交易,簽約完成后便沒了后續。
“碳匯項目的開發條件是很苛刻的,持續開發的難度很大。”馬敏告訴記者,一個農業碳匯項目從提出設想到完成交易,過程相當復雜,其中資金、技術、團隊的努力缺一不可。
農業農村減排固碳是我國雙碳戰略的重要內容。不過,不是每項活動都能形成碳匯。要變成可交易的碳匯,還需經過相關方法學的認證。比如,同樣是水稻種植,2022年9月,中國水稻研究所曾聯合阿里云發布低碳稻作技術。據測算,采用新技術后,稻田甲烷排放較傳統模式減少30%以上,折合畝均碳排放當量減少超20%,平均1畝稻田能少排大概150公斤二氧化碳當量的溫室氣體,碳減排效果突出。不過,由于種種原因,該方案并沒有轉化成碳匯。
今年1月,國家核證自愿減排量(CCER)交易市場正式重啟,生態環境部印發了首批4個項目方法學,包括造林碳匯、并網光熱發電、并網海上風力發電、紅樹林營造。其中,農業碳匯暫未納入CCER市場。這意味著,很多農業碳匯項目沒有國家的標準體系可以參照。對于很多有意探索的地區來說,從頭編制方法學已頗費一番心力,同時還要面臨項目無法論證的風險。
即便是有現成參照系的林業碳匯,開發起來難度也不小。比如,安吉以竹林為代表的林業資源豐富,全縣約有87萬畝竹林、200萬畝林地。早在2012年,安吉就與國家林草局竹林碳匯工程技術研究中心、浙江農林大學森林碳匯省級重點實驗室合作,共同開發碳匯。不過,當年“摸底”的結果讓人大失所望。安吉縣林業局黨委委員諸煒榮記得,經估算,安吉縣竹林森林植被碳儲量134萬噸,但年碳匯量僅為0.05萬噸。原來,竹林碳匯主要靠定期采伐經營。但在當時,毛竹價格持續低迷,林農無心上山砍竹,林地拋荒、竹林退化等現象頻頻發生,因而碳匯生產量很低。
此外,現有的國內外林業碳匯方法學強調森林固碳額外增量。按照相關方法學,林業碳匯的產生,只能是對無林地上植樹造林或人工林的森林經營改造兩種方式。對于一些森林覆蓋率較高的區域,靠人工經營改造額外提高森林固碳效果有限;重新植樹造林難度又太大,“很多地方現在都找不到多余地方來種樹,而且小面積種樹的意義也不大。”馬敏表示,雖然林業碳匯項目開發的需求旺盛,但實際供給不足,市場上很難找到適合開發的碳匯項目。
“除非是為了示范效應,否則很不劃算。”馬敏直言。
目前,很多碳匯項目開發成本和收益不匹配,項目周期又長,性價比偏低。市場上的碳匯開發服務專業化公司,最小開發林業碳匯面積是1萬畝林地起,開發周期至少1年,每噸林業碳匯開發成本40—50元。根據項目條件、差旅成本及技術支持,比如利用衛星遙感技術、衛星圖片對比技術、無人機測量監測技術等,費用還會更高。
馬敏此前有過做竹林碳匯的想法,算下來至少要達到3萬畝的開發面積,才能實現開發成本的盈虧平衡。對比之下,有些農業碳匯項目的規模更小,但開發難度更大,同時成本也更高,以當前碳匯市場交易均價計算,“不能完全抵消碳匯開發成本”。
農業碳匯開發只是起點
對高淳來說,想要避免“一票而終”,農業碳匯的開發只是個起點。從現有的生物質水稻種植延伸開去,有待探索的項目很多。比如,未來隨著更多秸稈利用和生物質炭項目落地,可以進一步開發利用農作物秸稈綜合循環利用碳匯;同樣,在有機水稻種植和土壤修復等嘗試過程中,也蘊藏水土保持碳匯交易的開發前景。去年底,全國首單水土保持項目碳匯交易在福建省長汀縣簽約,已經以實踐驗證了具體項目的可行性。
當前,雖然很多農業領域的碳匯項目缺少方法學指導,但也給更多創新留下了空間。中航證券農業首席分析師彭海蘭建議,各地應根據地方特色,因地制宜創新農林碳匯開發方法學。比如,減少林木商業采伐是重要的保護存量林業資源、增加固碳的途徑。2015年以來,福建在全國創新開展重點生態區位商品林贖買試點工作,組織專家論證開發了“森林停止商業性采伐”碳匯項目方法學,目前已報請備案,待方法學備案發布后,此類項目就能上市交易,填補國內空白。
去年全國兩會期間,全國政協委員、民建福建省委青年工作委員會名譽主任、福耀玻璃集團副董事長曹暉曾就如何盤活農業碳匯資源提出建議,“為了進一步盤活農業碳匯資源,建議打破工業碳匯與農業碳匯之間的交易壁壘,將農業碳匯充分融入中國碳交易統一大市場。”
這或許可以有效解決農業碳匯“誰來買單”的問題。此次碳交易之前,馬敏一度非常擔心“沒有企業愿意購買”。畢竟,農業碳匯規模很小,價格沒有明確機制,企業無法保證獲利,這些都是潛在的風險點。好在,后續與相關企業的磋商相當順利,碳交易最終順利達成。
“這筆農業碳匯將用于抵消公司日常生產經營活動或擴大生產規模時產生的部分碳排放。”在紅寶麗集團總裁芮益民看來,雖然企業能通過技術創新、設備更新等降低工業項目的碳排放量,但當企業追求更高質量和更大規模生產時,碳排放指標往往就“不夠用”,因此此次碳交易“破壁”是一次很好的探索。
近年來,隨著國內碳市場價格的不斷上漲,碳交易已逐漸形成一定市場機制。上個月,全國碳市場碳排放配額(CEA)價格首次突破90元大關。按照這個趨勢,碳價格奔向每噸100元已經近在咫尺。按照現在的價格,紅寶麗集團已經能從此前購買的農業碳匯中獲利。
根據北京理工大學能源與環境政策研究中心發布的《中國碳市場建設成效與展望(2024)》預測,在“十四五”規劃的最后階段,全國碳市場的配額成交均價有望超過105元/噸。進入“十五五”時期,這一均私密空間價預計將進一步突破200元/噸的大關。報告展望2030年,預計中國的自愿減排項目(CCER)的成交均價也將上升至150元/噸。彭海蘭預計,碳價持續上漲后,反而可以凸顯農業碳匯的“性價比”,同時帶動項目開發迎來新的熱潮。
機制層面,高淳正探索制定《高淳區碳普惠管理實施意見(試行)》,計劃進一步拓展碳匯交易對象。推動“以碳代償”生態補償機制,針對生態環境輕微違法違規企業,以自愿認購碳匯替代生態環境損害修復。在淳安、麗水等地,還曾有個人作為生態資源破壞案件當事人,因履行生態修復責任而認購碳匯的案例。此前,有專家呼吁,長三角各地探索碳交易的嘗試不少,但還沒有相應的專業平臺來發揮作用,應建立區域內統一的農業碳匯交易平臺,提供農業碳匯開發、測算、交易、登記等一站式服務,從而有效銜接碳匯生產方、交易方以及相關機構等。
1997年,《京都議定書》以聯合承諾的形式首次提出了碳交易的概念。未來,長三角想從碳交易中嘗試破題,不僅要分開發力爭取在體制機制上形成突破,更離不開互相間的交流與九宮格共享,通過體制機制創新來激發公眾和更多社會主體參與其中,才能真正為雙碳戰略提供“長三角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