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順】由善而美:中國美學查包養網站比較意識的萌芽——漢字“美”的字源學考核


由善而美:中國美學意識的萌芽——漢字“美”的字源學考核

作者:黃玉順

來源:作者授權儒家網發布,原載《江海學刊》2022年第5期

【撮要】美學意識并不是審好心識,而是對審美的反思。是以,中國美學意識的誕生的標志是“美”這個詞語的出現。漢字“美”的本義是“羊年夜為美”,意味著中國美學意識最後是對食品的一種價值評判。而“美與善批準”則提醒了中國美學意識與中國倫理學意識的同源,因為“善”的本義是“膳”,意味著中國倫理學意識最後也是對食品的一種評價評判。這就鑄定了“由善而美”的中國美學傳統。這種價值意識的進一個步驟發展,即是“善美皆好”的價值論。這種“由善而美”的傳統,一方面乃是“美不離善”;但另一方面并非“以善為美”,而只是說“善”盡管是“美”的需要條件,但并非充足條件。至于“美”畢竟何故超包養出“善”,這有待于中國美學意識的更進一個步驟展開。

我們這里要討論的不是“審好心識”(appreciative consciousness),而是“美學意識”(aesthetical consciousness)。美學并不是審美自己,而是對審美的反思。審美與美學的關系是:“前者乃是一種意向性(感情性、意志性)的東西,如文學、藝術、宗教、品德、法令等;而后者則是對前者進行認識的一種認知性(知識性、科學性)的東西,如文學理論、包養美學、宗教學、倫理學、法學等”;“藝術作為一種意向性的意識情勢,自己不是科學;但美學作為一種認知性的意識情勢,那就是或應該是科學”;總之,“認知情勢可以對意向情勢加以掌握。例如,可以對倫理品德、法令、政治、文學藝術進行科學的研討,結果就是倫理學、法學、政治學、美學、文藝學等等”。[1] 舉例來說,當原始人將一串美麗的貝殼戴在脖子上的時候,他們就有了審好心識——美感(a sense of beauty);而唯有當他們明確地用“美”這個詞語來判斷這串貝殼的時候,他們才有了美學意識。這種原初的“美學意識”進而發展為一些較豐富而穩定的“美學觀念”,再發展為具有必定系統性的“美學思惟”,最終發展為體系化的“美學理論”。所以,美學意識的誕生的標志是“美”這個詞語的出現。是以,要探尋中國美學意識的萌芽,必須追溯到表現為漢字的“美”這個詞語的產生。

一、漢字“美”的本義:羊年夜為美

漢字“美”在甲骨文中已經出現。可是,今朝所發現的甲骨文“美”字,皆用于人名和地名,是以,我們無法通過“美”字的具體用法來考核它的本義,而只能依賴于對字形的剖析。

徐中舒主編的《甲骨文字典》解釋甲骨文的“美”字:

象人首上加羽毛或羊首等飾物之形,前人以此為美。所從之為羊頭,為羽毛,《說文》皆從羊,不復區別。《說文》:“美,甘也。從羊、從年夜。羊在家畜,主給膳也,美與善批準。”《說文》以味甘為美,當是后起之引申義。[2]

這是對許慎《說包養網文解字》的傳統說法提出異議,而認為“美”字的字形乃是:上面的“年夜”是人形;下面是羽毛或羊頭形的首飾。但這種解釋并沒有獲得甲骨學界的廣泛認同。劉興隆的《新編甲骨文字典》則采取兩可的說法:包養網“象人有頭飾,示美妙之義。或釋作從羊從年夜,示美善之義。”[3] 那么,甲骨文“美”究竟是怎樣的字形和字義?

(一)“美”字上部“”的含義:牛羊之羊

起首,“為羊頭,為羽毛”或“象人有頭飾,示美妙之義”的說法,并不成靠。事實上,甲骨文“美”作“”或“”,確實正包養網如《說文解字》包養行情所說“從羊、從年夜”,即:下面部門并非所謂“頭飾”——“羊頭”或“羽毛”,而實實在在地就是一個完全的“羊”字。

在甲骨文中,“羊”即作“”或“”等,這恰是“美”字的下面部門。其實《甲骨文字典》本身也說:甲骨文“羊”字“象正面羊頭及兩角兩耳之形”(即“”的下面部門);“按甲骨文實以羊頭代表羊”。[4] 這就是說,“”或“”所代表的是一只整全的羊,而不只是“羊頭”,當然更不是“羽毛”。《新編甲骨文字典》也說:甲骨文“羊”字“象羊頭之正面形,以頭代羊”[5]。《說文解字》甚至認為,“羊”字并非“以羊頭代表羊”,而是“象頭角足尾之形”[6],即不只是羊頭,而是整個的一只羊的抽像。

總之,“美”字的下面部門就是一個包養網比較“羊”字。

(二)“美”字下部“年夜”的含義:鉅細之年夜

漢字“年夜”的本義是人形,沒有異議。可是,具體到“美”字上面部門的這個“年夜”,則未必是指的人形。傳統的說法,如《說文解字》說:“年夜象人形。”[7] 但實際上甲骨文中卻找不到這種含義的用例。

按《甲骨文字典》的解釋,誠然,“年夜”包養字“象人正立之形”;但其所舉的實際用例,卻沒有這種用法。“年夜”在甲骨文中的實際用例,除用作地名、方國名(“慷慨”)以外,已經“引申之為凡年夜之稱,而與小相對”, 即“不小也”,亦即鉅細之年夜,諸如“年夜邑”、“年夜雨”、“年夜風”、“年夜星”、“洪流”、“年夜煩忙”、“年夜晵”等;其它諸如“年夜示”、“大批”、“年夜室”、“年夜戊”、“年夜庚”、“年夜邑商”、“年夜采”、“年夜食包養”等,其所謂“年夜”顯然也是從鉅細之年夜的含義引申而來的。[8]

按《新編甲骨文字典》的解釋,“年夜”字“象人之正面,四肢分開以示年夜義”,但其所舉的實際用例中也沒有這種用法。“年夜”在甲骨文中的實際用例,除用作人名、地名、方國名(“慷慨”)以外,也已經是“鉅細之年夜”,例如“年夜牛骨”、“擒年夜狐”、“年夜雨”、“大批”、“年夜室”、“年夜示”、“年夜邑商”、“年夜食”、“年夜采”等。[9]

總之,“美”字上面部門的“年夜”并不指人形,而是鉅細之年夜。

(三)“美”字的本義:羊年夜為美

綜合以上考核,顯而易見,“美”字的本義就是其字形的會意:羊年夜。看來還是《說文解字》的傳統解釋才是正確的:

美:甘也。從羊,從年夜。羊在家畜,主給膳也,美與善批準。〔徐鉉注:羊年夜則美,故從年夜。〕[10]

徐鉉的解釋很是準確:“羊年夜則美。”這就是中國人最後的美學意識。

這其實是一個陳舊傳統:“以年夜為美”。這里僅以《詩經》為例,諸如“四牡修廣,其年夜有颙,薄伐獫狁,以奏膚公”[11](朱熹解釋為“廣,年夜也;颙,年夜貌……膚,年夜……言將帥皆嚴敬,以共武事也”[12]);“年夜田多稼……既庭且碩”[13](朱熹解釋為“碩,年夜……此詩為農夫之詞,以頌美其上”[14]);“戎雖小子,而式宏大”[15];“俾爾昌而年夜,俾爾耆而艾,萬有千歲”[16](朱熹解釋為“以此美之,而祝其昌年夜壽考也”[17])。

“年夜”又稱“碩”,故有“碩年夜”一詞,也是贊美之詞。如《詩經》稱:“彼其之子,碩年夜無朋”、“彼其之子,碩年夜且篤”[18];“有美一人,碩年夜且卷”、“有美一人,碩年夜且儼”[19](朱熹解釋為“卷,鬢發之美也”[20])。《詩經》稱佳麗為“碩人”,例如《碩人》一詩,描述美男莊姜:“碩人其頎,衣錦褧衣……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21] 朱熹注:“《年齡傳》曰‘莊姜美而無子,衛人為之賦《碩人》’,即謂此詩”;“此章言其包養網價格容貌之美。”[22] 此外還有“碩人俁俁,公庭萬舞”[23];“考槃在澗,碩人之寬”、“考槃在阿,碩人之薖”、“考槃在陸,碩人之軸”[24](朱熹解釋為“詩人美賢者隱處澗谷之間,而碩年夜寬廣無戚戚之意”[25]);“嘯歌傷懷,念彼碩人”、“維彼碩人,實勞我心”[26]。女性“碩人”又稱“碩女”,例如“辰彼碩女,令德來教”[27]。其他以“碩”為美的例子,諸如“奉時辰牡,辰牡孔碩”[28];“公孫碩膚,赤舄幾幾”、“公孫碩膚,德音不瑕”[29](朱熹解釋為“碩,年夜;膚,美也”[30]);“執爨踖踖,為俎孔碩”[31];“播厥百谷,既庭且碩,曾孫是若”[32](朱熹解釋為“此詩為農夫之詞,以頌美其上”[33]);“吉甫包養網作誦,其詩孔碩;其風肆好”[34];“路寢孔碩”、“孔曼且碩”[35]。這種“陽剛之美”,與后世以道家美學為主的“陰柔之美”是分歧的。

關于“美”字,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有更詳盡的解釋:

美:甘也。〔甘部曰:“美也。”甘者,五味之一。而五味之美皆曰甘。引伸之,凡好皆謂之美。〕從羊年夜。〔羊年夜則肥美。〕羊在家畜,主給膳也。〔《周禮》:膳用六牲。始養之曰家畜,將用之曰六牲,馬牛羊豕犬雞也。膳之言,善也。羊者,祥也。故美從羊。此說從羊之意。〕美與善批準。〔美、譱(善)、義、羑皆批準。〕[36]

徐鉉說“羊年夜則美”,段玉裁說“羊年夜則肥美”,都是講“美”字的本義。這就是說,中國人最後的美學意識,是對羊肉之味美的評價。

這就是說,“美”字的字形確實是上“羊”下“年夜”,意謂“羊年夜”,作為一個會意字,本義為“甘”,乃指滋味甘美。所以,《說文解字》以“甘”與“美”互釋:

甘:美也,從口含一。[37]

關于“甘”字,《甲骨文字典》說:“從一在口中,象口中含物之形。”[38]《新編甲骨文字典》進一個步驟指出,這是“指事字”[39]。看來還是《說文解字》的說法正確:“甘”即“美”,乃特指味覺之美。這就正如荀子所說:“人之情,口好味,而臭味莫美焉。”[40] 這就是說,“美”這個詞語最後用于對甘旨的評價,即“滋味好”;換句話說,中國美學意識的萌發乃是與味覺聯系在一路的。

這種用法,后世依然保存下來。例如《孟子》中有:“五谷者,種之美者也”[41];“膾炙與羊棗孰美?”包養網比較[42] 甚至現代漢語的“美食”、“甘旨”、“瓊漿”之類詞語,都是“美”字本義的遺存。俗話說“平易近以食為天”,我們似乎也可以說“平易近以食為美”。

年夜致說來,“美”字的含義引申演變的軌跡如下:羊肉之美、肉食之美、食品之美……事物之美。

二、“美”與“善”的關系:由善而美

美與善的關系不僅是美學中的一個嚴重問題,並且是哲學上的一個嚴重問題,觸及美學與倫理學之間的分野與聯系。但是,常見的“真善美”的說法,是將“美”與“善”并列起來,兩者之間界線清楚;“凡是以為,審美是無功利的。這里懂得的‘功利’只是一種狹隘的懂得。其實,只需有所‘求’,也就有所‘利’,求美亦然”[43]。在這個問題上,“善”與“美”的字源學考核將會告訴我們:中國美學觀念與中國倫理學觀念之間從一開始就親密相關。

(一)“善”字的本義:以膳為善

殷周時代的甲骨文里,沒有發現“善”字;學界凡是認為,最早的“善”字見于金文。許慎說“美與善批準”,段玉裁說“美、善、義(義)、羑皆批準”,這就衝破了美學與倫理學之間的藩籬,對于我們懂得中國美學意識具有極為嚴重的意義。

關于“善”字的本義,《說文解字》認為:

譱(善):吉也。從誩,從羊包養。此與義、美批準。𦎍,篆文從言。[44]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進包養網而解釋:

譱:吉也。〔口部曰:“吉,譱也。”〕從誩、⺸。此與義、美批準。〔我部曰:“義與善批準。”羊部曰:“美與善批準。”按:羊,祥也。故此三字從羊。〕𦎍,篆文從言。〔……譱字今惟見于《周禮》,他皆作善。〕[45]

按許慎和段玉裁的解釋,“善”字下面是“羊”(“故此三字從羊”),上面是“誩”(譱)或“言”(𦎍)。但是,這樣的構造,實在無法從字形上看出“善”字的倫理學意義,尤其是“羊”顯得很希奇:善與羊有什么關系?為此,段玉裁特地指明“羊,祥也”,意謂從“羊”并非取其味美之意,而是取其吉利之意;言下之意,“善”的本義是“吉言”、“善言”。可是,這與他對“美”字里的“羊”的解釋相沖突,他在那里說“羊年夜則肥美”。這就使“此與義、美批準”、“美與善批準”無法落實。

卻是段玉裁所供給的這樣一條信息值得留心:“譱字今惟見于《周禮》,他皆作善。”這就是說,此字凡是不作“譱”,而作“善”,從“羊”、從“口”。當然,我們了解,從“口”的“善”字出現很晚,學者認為最後出現于漢隸中。不過,按理,從字形上來講,“美與善批準”的意思既然是“羊年夜則美”,則“善”字的意思也應當與此相關,才幹說“善與美批準”,即從“羊年夜則美”可以推知“羊口則善”,顯然是說“羊進于口則善”,此“羊”即指食品,此“善”即“膳”的意思,所以許慎才會說“羊在家畜,主給膳也,美與善批準”。許慎的意思顯然是說:“善”從“羊”,關乎“膳”;“美”亦從“羊”,亦關乎“膳”。

這就導出一個問題:人們認為,“善”字的形體或從“誩”,或從“言”,總之與“言”有關;但是我包養們在經典文本中看到的“善”字,既不從“誩”,也不從“言”,而是從“口”。于是,我們要提出的問題是:“譱”與“善”,畢竟是一個字,還是兩個分歧的字?假如從“言”,那就無法與“膳”聯系起來,許慎“羊在家畜,主給膳也,美與善批準”那句話就顯得莫名其妙;而假如從“口”,就順理成章、很好懂得了。“口”既可以言說,亦可以進食;“善”字從“羊”、從“口”,其“口”即進食之意。

由此看來,“善”與“膳”乃是同源包養網價格字,或許說是古今字:最後即作“善”,后來才增“肉”而作“膳”。那么,何謂“膳”?《說文解字》解釋道:

膳:具食也。從肉,善聲。[46]

假如“善”與“膳”確實是古今字,那么,說“善聲”就錯了。不過,“膳”字的本義是“具食”,這是正確的解釋。不僅這般,“膳”字從“肉”,乃指肉食,而“善”從“羊”,即羊肉,正與“美”字雷同。這就正如《周禮》所說“膳夫掌王之食飲膳羞”,鄭玄包養注:“膳,牲肉也。”[47] 這才可以說“善與美批準”或“美與善批準”。

所謂“具食”,此“具”意為“具備”,不僅是準備的意思,並且是準備停當、亦即完備的意思,所以“善”字才幹夠引申出“完美”之義,而最後便是指肉食的具備、完備、完美。這就是說,當時的“善”還不是倫理學意義的“goodness”(善行、美德),而是“perfection”(完美、完善)。例如《老子》所說的“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謫,善數不消籌策,善閉無包養關楗而不成開包養,善結無繩約而不成解”[48],這些“善”都是完備、完美、完善的意思。

總之,“善”字的本義即“膳”,乃指食品的具備、完備、完美、完善。

(二)“善”與“美”的關系:由善而美

上文對“善”字的解釋,已經觸及“善”與“美”的關系問題。在這個問題上,許慎這句話是非常主要的,絕不成輕輕放過:

羊在家畜,主給膳也,美與善批準。

這顯然是用“膳”來解釋“美”與“善”,即認為兩者之所以“批準”,就在于它們都從“羊”而為“膳”。就此而論,許慎所謂“美與善批準”,猶言“美與包養膳批準”。否則,許慎這句話就會令人覺得莫名其妙:由“美”字“從羊”、“羊在家畜,主給膳也”,怎么能直接得出“美與善批準”的結論?其實,所謂“批準”是說:“善”乃是作為食品的羊之善(完美);“美”亦是作為食品的羊之美(味美)。

年夜致來說,“善”字含義的演變軌跡乃是:羊肉之善、肉食之善、食品之善……事物之善。這就是說,“善”字較早的含義,應是食品之善、食品之美。例如《左傳》“年夜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旦夕視君膳者也”,孔穎達疏:“鄭玄《膳夫》注云:‘膳之言善也,今時美物曰珍膳。’是膳者,美食之名。”[49]

顯然,最後的“善”還沒有成為倫理學概念,因此“善”與“美”也沒有分化為倫理學概念和美學概念。唯其這般,“美善”可以連言,例如《墨子》說:“如有美善,則歸之上,是以美善在上,而所怨謗鄙人”[50];“美善在上,而怨讎鄙人”[51];《荀子》說:“樂行而志清,禮脩而行成……移風易俗,全國皆寧,美善相樂”[52];“孔子對曰:‘所謂士者……雖不克不及遍美善,必有處也’”[53]。俗話說“平易近以食為天”,我們也可以說“平易近以食為善”、“平易近以食為美”。這就是說,不僅中國美學意識,並且中國倫理學意識,在其萌芽時期,都與羊肉之善、羊肉之美有關。

這樣的“美善”連言,也就是“美與善批準”,意味著美學觀念尚未從倫理學觀念中獨立出來。蒙培元師長教師曾談到:“儒家卻沒無形成獨立的美學思惟,只能說是一種美學式的哲學。它把美學與倫理學合而為一,從品德感情中親身經歷美的境界”,“美的情勢必須與善的內容相結合”。[54] 這種“美學與倫理學合而為一”的儒學傳統,可以追溯到漢字的字源上。

盡管這般,事實上“美”與“善”畢竟還是分歧層次的意識和評價。從包養邏輯的表達看,兩者之間應是這樣一種蘊含關系:“某事物是美的”蘊含著“某事物是善的”;由此可以發布“某事物是不善的”蘊含著“某事物是不美的”。符號邏輯的表達就是:(p→q)→(¬q→¬p)。這就是說,善是美的需要條件,但并非充足條件。此即“由善而美”。這種“由善而美”的傳統,一方面乃是“美不離善”;但另一方面并非“以善為美”,即“美”與“善”并不同等。

例如毛亨《詩經·甘棠·序》“《甘棠》美召伯也”孔穎達疏:“善者言‘美’,惡者言‘刺’”。[55]“美刺”是后世儒家對《詩》的一種詮釋,即“在解說中對《詩》作出一種‘無邪’的解釋,這種解釋凡是采取的方法,就是賦予詩篇一種隱喻的寄意,這種寄意凡是都是倫理政治性質的,后世詩學家稱之為‘美刺’”[56]。這里的“善者言‘美’”標明了兩者之間的順序,即不克不及說“美者言‘善’”。同時,我們也不克不及說這是“以善為美”,即不克不及包養網排名認為善就是美;而只能說“由善而美”,即美源于善且基于善。例如孔子的門生有子說“先王之道斯為美”,“有子特別點出了一個‘美’字。正當、適宜的軌制規范,那只是‘善’;這種軌制規范能夠在和樂中實行,這才是‘美’”[57]。此即所謂“由善而美”。

當然,在中國美學意識產生之初,這種“由善而美”還只是“由膳而美”。

三、“善”“美”與“好”的關系:善美皆好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在解釋“美”字的時候指出:“引伸之,凡好皆謂之美。”這是一個很是主要的論斷,但表達上存在問題。其實,應當反過來說:凡美皆謂之好。這是因為:倫理學意義的“善”與美學意義的“美”,都是價值詞;它們同屬于一個更高的價值詞,即“好”:善是好的,美也是好的。凡善皆謂之“好”,凡美皆謂之“好”;凡善與美皆謂之“好”。這分歧于東方的觀念,因為西語中的“善”與“好”是統一個詞,即“good”(有時也用“goodness”來表現“善”);並且,它僅僅被視為一個倫理學范疇,而不是涵蓋了倫理學意義和美學意義的最高價值范疇。

(一)“好”字的本義

關于“好”字的本義,《甲骨文字典》認為:“從女、從子,與《說文》好字篆文形同”;可是,“訓美乃后起義”;其本義,“甲骨文好為女姓,即商人子姓之本字”;例如“婦好,人名,武丁諸婦之一”。[58]《新編甲骨文字典》卻認為:“象母抱子形,示母子關系之好”;但舉例亦是人名“婦好”。[59] 鑒于甲骨文“好”字的實例只要人名“婦好”,這實在缺乏以揭明“好”字的本義。

關于“好”字的本義,《說文解字》解釋:

好:美也。從男子。〔徐鉉注:子者,男人之美偁。〕[60]

徐鉉的注釋,以“子”為男人的美稱,其實也是后起義。漢字“子”的本義,“象幼兒之形”[61];或“象小兒側面”,或“象小兒正面”,“即子孫之子”[62]。總之,“子”并非專指男孩子,而是包含了男孩子和女孩子。這就表白,“好”字的“從男子”是用“女”來限制“子”,即專指女孩子。由此可見,從字形上考核,“好”的本義應該是描述女性之美。《說文解字注》指出:“好本謂男子,引伸為凡美之偁。”[63]

這一點可以從晚期文獻中獲得廣泛的印證,諸如“窈窕淑女,正人好逑”[64];“語曰:好女之色,惡者之孽也”[65];“琴婦好”[66];“此夫身女好而頭馬首者與”[67];“夫盲者無以與乎端倪顏色之好”[68];“如好好色”[69];“因以文繡千匹,好女百人,遺義渠君”[70];這般等等。

(二)“好”字的倫理學意義與美學意義

從“好”本指男子之美來看,作為價值詞的“好”最後體現的就是一種美學意識,而不是倫理學意識。但它后來天然而然地發展出倫理學意涵來,這應該是由于上述“由善而美”觀念的必定邏輯:“美”是“好”,而“美”蘊含“善”,所以“善”亦是“好”。

1.善之“好”。例如《詩經》“不如叔也,洵美且仁……不如叔也,洵美且好”[71],這里將“好”與“美”分開而并列,并與上節之“仁”對應,此“好”顯然指“善”;“田車既好”,孔穎達注“田獵之車既善好”[72],朱熹注“好,善也”[73],這里的“善”恰是該字的晚期含義,即完美;“好言自口,莠言自口”,毛亨釋為“善言從女口出,惡言亦從女口出,女口一耳,善也惡也同出此中,謂其可賤”[74];“作此好歌”,毛亨引鄭玄箋“好猶善也”[75],朱熹亦注為“好,善也”[76];“吉甫作誦,其詩孔碩,其風肆好”,毛亨釋為“言其詩之意甚美年夜,風切申伯,又使之長積德道”[77],以“美年夜包養”釋“碩”,以“善道”釋“好”,兩者分別開來;“翩彼飛鸮……懷我好音”,毛亨釋為“鸮,惡聲之鳥也”,“言鸮恒惡鳴……故改其鳴,歸就我以善音”[78]。

2.美之“好”。例如《周易·遯卦》“好遯”、“嘉遯”、“肥遯”,孔穎達解釋“嘉,美也”;“為遯之美,故曰‘嘉遯貞吉’也”[79],其實不僅“嘉遯”,並且“好遯”、“肥遯”也都是“美遯”的意思。又如《詩經》“無我丑兮,不寁好也”,毛亨引鄭玄箋“魗(丑)亦惡也,好猶善也”[80],其實,與“丑”相對的不應該是“善”,而應該是“美”,這首詩是一個男子的口氣,這里的“丑”與“好”是說的“丑”與“美”;“子之茂兮,遭我乎峱之道兮;并驅從兩牡兮,揖我謂我好兮”,毛亨釋為“茂,美也”;“言‘好’者,以報媒介‘茂’也”[81]。

中國晚期價值意識的“美”謂之“好”,最顯著的一個例證,就是很早就出現的“美妙”連言,例如“古之圣王之治全國也,其所富,其所貴,未必王公年夜人骨血之親、無故富貴、臉孔美妙者也”[82];“凡全國有三德:生而長年夜,美妙無雙,少長貴賤見而皆說之,此上德也”;“今長年夜美妙,人見而悅之者,此吾怙恃之遺德也”[83];“三官生包養網虱六,曰歲,曰食,曰美,曰好,曰志,曰行。……商有淫利,有美妙傷器”[84];等等。

3.“好”之為善且美。例如最陳舊的傳世文獻《周易·中孚卦》“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此“好”指美,“‘好爵’:好酒,瓊漿”[85];而《易傳》則以“善”來解釋:“正人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包養網,況其邇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況其邇者乎?”[86] 又如《詩經》“思孌季女逝兮……雖無老友,式燕且喜”,此“好”亦兼指善與美:毛亨釋為“年夜夫嫉褒姒之為惡,故嚴車設其舝,思得孌然美妙之少女、有齊莊之德者”[87],既言“美妙”(美),又言“有德”(善)。

當然,必須明確:“好”的這種兼具倫理學意識與美學意識的含義,并非甲骨文就具有的,而是后來才發展出來的。這種“善美皆好”的觀念,給我們一個很主要的啟示:中西都講“真善美”,將三者平列起來,這其實是不當的;實際上,認識論(epistemology)的“真”并不與“善”和“美”平列,而是與價值論(axiology)的“好”平列;而“好”上面涵蓋了“善”與“美”。“善”(perfection、goodness)是倫理學范疇,“美”(beauty)是美學范疇;而“好”(good)則是最高的價值論范疇。

總之,中國美學意識在萌芽時期即構成了“由善而美”的傳統:一方面是“美不離善”;另一方面并非“以善為美”,而只是說“善”盡管是“美”的需要條件,但并非充足條件。當然,“善”與“美”之間的這種奠定關系,當時還沒有明確地顯示出來。至于“美”畢竟何故超出“善”而獨立為美學范疇,則有待于中國美學意識的更進一個步驟展開。

注釋:
[1] 黃玉順:《超出知識與價值的緊張——“科學與玄學論戰”的哲學問題》包養網,四川國民出書社2002年版,第14頁、第304頁、第35頁。
[2] 徐中舒主編:《甲骨文字典》,四川辭書出書社1989年版,第416頁。
[3] 劉興隆:《新編甲骨文字典》,國際文明出書社1993年版,第230頁。
[4] 徐中舒主編:《甲骨文字典》,第413頁。
[5] 劉興隆:《新編甲骨文字典》,第228頁。
[6] 許慎:《說文解字·羊部》,中華書局1963年影印本,第78頁。
[7] 許慎:《說文解字·年夜部》,第213頁。
[8] 徐中舒主編:《甲骨文字典》,第1139‒1142頁。
[9] 劉興隆:《新編甲骨文字典》,第661‒663頁。
[10] 許慎:《說文解字·羊部》,第78頁。
[11]《詩經·小雅·六月》,《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424頁。
[12] 朱熹:《詩集傳》,上海古籍出書社1980年版,第115頁。
[13]《詩經·小雅·年夜田》,《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476頁。
[14] 朱熹:《詩集傳》,第157頁。
[15]《詩經·年夜雅·平易近勞》,《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548頁。
[16]《詩經·魯頌·閟宮》,《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617頁。
[17] 朱熹:《詩集傳》,第242頁。
[18]《詩經·唐風·椒聊》,《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362頁、第363頁。
[19]《詩經·陳風·澤陂》,《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包養網380頁。
[20] 朱熹:《詩集傳》,第84頁。
[21]《詩經·衛風·碩人》,《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322頁。
[22]朱熹:《詩集傳》,第36頁。
[23]《詩經·邶風·簡兮》,《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308‒309頁。
[24]《詩經·衛風·考槃》,《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321頁。
[25] 朱熹:《詩集傳》,第35頁。
[26]《詩經·小雅·白華》,《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496頁。
[27]《詩經·年夜雅·車舝》,《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482頁。
[28]《詩經·秦風·駟驖》,《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369頁。
[29]《詩經·豳風·狼跋》,《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400頁。
[30] 朱熹:《詩集傳》,第97頁。
[31]《詩經·小雅·楚茨》,《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468頁。
[32]《詩經·小雅·年夜田》,《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476頁。
[33] 朱熹:《詩集傳》,第157頁。
[34]《詩經·年夜雅·崧高》,《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567頁。
[35]《詩經·魯頌·閟宮》,《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618頁。
[36]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羊部》,第146頁。
[37] 許慎:《說文解字·甘部》,第100頁。
[38] 徐中舒主編:《甲骨文字典》,第497頁。
[39] 劉興隆:《新編甲骨文字典》,第271頁。
[40]《荀子·王霸》,王先謙《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217頁。
[41]《孟子·告子上》,《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第2包養網 花園753頁。
[42]《孟子·盡心下》,《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第2779頁。
[43] 黃玉順:《儒家文學史綱》,海天出書包養社2020年版,第382頁。
[44] 許慎:《說文解字·誩部》,第58頁。
[45]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誩部》,第102頁。
[46] 許慎:《說文解字·肉部》,第89頁。
[47]《周禮·天官·膳夫》,《十三經注疏·周禮注疏》,第659頁。
[48]《老子》二十七章,樓宇烈《王弼集校釋》,上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71頁。
[49]《左傳·閔公二年》,《十三經注疏·年齡左傳正義》,第1788頁。
[50]《墨子·尚賢中》,孫詒讓《墨子間詁》,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53頁。
[51]《墨子·魯問》,孫詒讓《墨子間詁》,第471頁。
[52]《荀子·樂論》,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82頁。
[53]《荀子·哀公》,王先謙《荀子集解》,第539頁。
[54] 蒙培元:《略談儒家關于“樂”的思惟》,載《中國審好心識的探討》,寶文堂書店1989年版,第42‒77頁。
[55]《詩經·召南·甘棠》,《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287頁。
[56] 黃玉順:《孔子與〈詩〉》,見《獨立蒼茫自詠詩——黃玉順晚期文存》,四川國民出書社2018年版,第265頁。
[57] 黃玉順:《孔子的正義論》,《中國社科院研討生院學報》2010年第2期,第136–144頁。
[58] 徐中舒:《甲骨文字典》,第1312‒1313頁。
[59] 劉興隆:《新編甲骨文字典》,第813‒814頁。
[60] 許慎:《說文解字·女部》,第261頁。
[61] 徐中舒:《甲骨文字典》,第1571頁。
[62] 劉興隆:《新編甲骨文字典》,第975頁。
[63]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618頁。
[64]《詩經·周南·包養關雎》,《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273頁。
[65]《荀子·君道》,王先謙《荀子集解》,第240頁。
[66]《荀子·樂論》,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83頁。
[67]《荀子·賦篇》,王先謙《荀子集解》,第478頁。
[68]《莊子·大批師》,王先謙《莊子集解》第一冊,成都古籍書店1988年影印版,第44頁。
[69]《禮記·年夜學》,《十三經注疏·禮記正義》第1673頁。
[70]《戰國策·秦二·義渠君之魏》,何建章《戰國策注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26頁。
[71]《詩經·鄭風·叔于田》,《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337頁。
[72]《詩經·小雅·車攻》,《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428頁。
[73] 朱熹:《詩集傳》,第117頁。
[74]《詩經·小雅·正月》,《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442頁。
[75]《詩經·小雅·何人斯》,《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455頁。
[76] 朱熹:《詩集傳》,第144頁。
[77]《詩經·年夜雅·崧高》,《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567頁。
[78]《詩經·魯頌·泮水》,《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612頁。
[79]《周易·遯卦》,《十三經注疏·周易正義》,第48頁。
[80]《詩經·鄭包養風·遵亨衢》,《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340頁。
[81]《詩經·齊風·還》,《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349頁。
[82]《墨子·尚賢下》,孫詒讓《墨子間詁》,第67‒68頁。
[83]《莊子·盜跖》,王先謙《莊子集解》第二冊,第78頁。
[84]《商君書·弱平易近》,蔣禮鴻《商君書錐指》,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24‒125頁。
[85]包養 黃玉順:《易經古歌考釋》(修訂本),上海古籍出書社2014年版,第330頁。
[86]《周易·系辭上》,《十三經注疏·周易正義》,第79頁。
[87]《詩經·小雅·車舝》,《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第482頁。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